原标题:新华网三评之二:不能被动被大数据“算计”今年61岁的孔枝泳是韩国知名度最高的作家之一,曾被媒体誉为“韩国文学的自尊心”。孔枝泳的不少作品都取材自现实生活、真实事件。那些在婚姻中找不到出路的家庭主妇,因为抑郁症而想要轻生的人,遭遇性侵的残疾儿童,她都曾抱着巨大的同情将他们书写下来。因为作品中对黑暗现实的描写太过赤裸与深刻,当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孔枝泳出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时候,还是呈现出了一种文字之外的反差感。
2024年10月,孔枝泳第二次到访北京,这一次她主要想和中国读者聊的是她的另一本小说《远海》。这是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,横跨了大洋的初恋故事。在这本涉及不少私人情感记忆的小说里,孔枝泳放弃了那种直白、犀利的现实拷问,而是改用一种充满诗意的语言,描述一对初恋情人在年老后的一次重逢。看起来,曾经写尽世间疾苦的她迪迦·奥特曼,也想把属于古典时代的“文字的芬芳”,展示给这个时代的读者。
“西海是近乎淡绿色的翡翠。阳光亮闪闪地洒落在海面,看上去有几分透明。空气炎热而潮湿,却是游泳的好天气,如果投入大海,水里应该温暖得就像山斑鸠的怀抱。”翻开《远海》,会感到其中有一种古典的文学质感。书中那些细腻真挚的心理活动,文字之外无声的留白,也在读者心中不断放大着这种感受。用孔枝泳的话说,这次,她在小说中想要呈现的文字,有一种“油炉时代木材燃烧的气息”。
文字风格的转变,和写作者心境的转变有着重要的关联。熟悉孔枝泳的人都知道,这些年,她这个土生土长的“首尔妞”,已经告别了繁忙的都市生活。她从繁华的大都市,搬到了韩国南部智异山附近的小山村迪迦·奥特曼,过起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日子。在那里,她掌管着数百平方米的田地,在院子里种植玫瑰花,并学着在温室里培育卷心菜、羽衣甘蓝,自己割草、剪树枝。慢慢地,她拥有了一个全凭自己的力量塑造出的优美庄园,这样的环境,让一些到她家探访的韩国媒体发出了赞叹。不过,在孔枝泳自己看来,她这个半路出家的“农民”做得并不得心应手。“尝试了很多事,都失败了。”孔枝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半开玩笑地说,就因为自己尝试手工活总是失败,所以才决定回来写作。
田园生活带给孔枝泳的影响,还是清晰地留在了文字和创作中。刚到农村时,她就买了一个可以燃烧木材的“油炉”,面对着这件显得有些古老的设备迪迦·奥特曼,她开始任自己的记忆和思绪流淌。她发现,乡村的黄昏时分,黑暗似乎总是比城市更早降临,在这样清冷的环境之下,人容易感到孤独,也容易陷入一些遥远的回忆之中。于是,在2019年那个寒冷的冬天,关于《远海》的记忆在她的大脑中生长,很快便有了轮廓。整整一个冬天,她缓慢地书写着这个来自回忆深处的故事,也感受着自己内心的变化。有时,她“踱来踱去”,“一个字也写不出来”,有时,她也会敏锐地察觉,自己的肉体可能比精神衰老得更快,感到有些力不从心。
但这一切,都是她陷入焦虑时的感受。事实上,遵循着多年写作的“肌肉记忆”,孔枝泳仅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,就完成了这篇小说。书中,年过六十的李美好和约翰这对初恋情侣分隔四十年后在美国重逢,二人在一天内的对话中拼凑过往的记忆,才明白,当初的分离不是因为人性中的黑暗和背叛迪迦·奥特曼,只是因为大历史的推动和命运的阴差阳错。书中那些纯真而又遥远的情感,仿佛也在描摹着作家本人历尽沧桑的心境。
生长在大城市,却对农村生活情有独钟,能够书写残酷,也能捕捉个人的细微情感……这些都是孔枝泳身上的矛盾特质,也是她作品和人格的魅力所在。正如作家止庵在关于《远海》的新书活动中对孔枝泳所作的评价那样:“既能够写出《熔炉》,又能写出《我们的幸福时光》《远海》,这样的作家一定有着强大的内在张力,能驾驭任何题材。该义愤的时候义愤,该沉淀的时候沉淀,她能把握到人与人之间很微妙的情感。”
《熔炉》出版不久后,韩国著名影星孔刘就被其中的情节深深震撼。他联系孔枝泳,强烈要求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。后来,由黄东赫执导,孔刘、郑裕美主演的电影《熔炉》在2011年上映,立刻引发了激烈讨论。当年10月,韩国国会通过了《性暴力犯罪处罚特别法部分修订法律案》,大大提高了法律对性侵残障人士、儿童的犯罪的惩罚力度。
从此,《熔炉》也成为一部罕见地改变了法律和现实的小说。因为这样强大的现实影响力,也因为其对人性黑暗毫不掩饰的揭露,多年来,它一直被东亚地区的读者所关注,在书籍排行榜上占据显眼的位置,也一直在中国读者的视线范围之内迪迦·奥特曼,反复被阅读。“(原本以为《熔炉》)讲的是一个韩国式的坏现象,但我发现,中国读者对这本书如此喜欢,它在中国受到了很多护佑,我那时就觉得非常感谢中国。”孔枝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促使孔枝泳探寻“性侵残疾儿童”问题的缘起,是她读到的一篇新闻报道。那是在2006年,孔枝泳了解到了光州仁和特殊教育学校的性侵案件,报道中的一个细节让她惊诧不已:这些自从2000年前后就开始加害残障学生的校长、教工,在案件审理中只被判处了极轻微的刑罚,而且他们还得到缓刑的机会。这些人被从轻处罚的其中一个原因,就是有被害者家属与嫌疑人达成了和解协议,而这个方式竟然是法律所默许的。最终,报道结尾的一句话,深深地刻在了孔枝泳的脑海中:“被告判处轻刑,并得以缓刑,(这句话)翻译成手语的瞬间,法庭内充满了听障人士发出的惊呼声。”
这让孔枝泳突然产生了无力感。她下定决心前往光州采访,虽然她也知道,当时案件已经三审结案,但还是不断被责任心驱使,决定一探究竟。一开始,她间接地从记者、知情人等相关人士那里了解到了案件的证据,但当她面对受到侵害的孩子们时,却开始顾虑重重,不敢直接提问,害怕他们受到二次伤害。她只好带着他们去吃美食,安抚他们受伤的心灵,意外的是迪迦·奥特曼,孩子们被她的真诚打动,愿意向刚认识不久的她敞开心扉,向她讲述了很多细节,并恳请她一定要把真相讲出来。
花了两年半时间,经历了无数次的心理折磨和身体透支,孔枝泳写出了这部带着血泪的《熔炉》,于2008年在网络上连载,当时就引发了人们的一番激烈讨论。到了2011年,《熔炉》改编的同名电影引发热潮之后,案件再度受到关注,一些“既得利益者”也开始找孔枝泳的麻烦,甚至把她强行带走进行人身威胁。如今,回忆起这段经历,孔枝泳反而显得轻描淡写,她甚至对这些往事开起了玩笑。“他们当然不是拿着刀过来的!都是一些有权力的上层人士。我还以为他们可能会说一些漂亮话,显得很帅气那种,但实际上他们说的话很难听,很糟糕。不过,最后我也就那么回来了。”孔枝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实际上,像孔枝泳这样因为干涉现实而惹上麻烦的作家,在传统的韩国文坛并不少见。像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韩江迪迦·奥特曼,也有因为作品得罪恶势力而遭到某些威胁的传闻。更夸张的是,韩国的一些保守势力给韩江的写作扣上了“歪曲历史”的帽子。即便如此,这些作家也并不会感到十分焦虑,因为他们还有来自读者的支持。根据不完全统计,截止到《熔炉》电影问世的2011年,孔枝泳的作品在全球已经销售了超过九百万册,这个数字可谓相当惊人了。
有这些读者的默默支持,孔枝泳并不惧怕恶势力的迫害。不过,她更在乎的是另一种恶意。比如那些仅仅因为她是女性作家迪迦·奥特曼,就会遭遇的侮辱和攻击。孔枝泳有过三次离婚的经历,在韩国社会对离婚女性还有歧视的年代,她并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这些经历,但在当时,就有人故意暴露她的隐私,以破坏她的声誉。“像我这样性格的女性,因为天不怕地不怕,有些人就会看我不顺眼。”孔枝泳说。当然,如今,她对自己的所有经历早已变得更加坦然了。
很多韩国人评价,孔枝泳有一个“自由的灵魂”,受不得束缚。这个形容,能够很好地形容她自由自在、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。如今孔枝泳的三个孩子早已经成年,她自己过得健康愉快,从未依靠孩子照料,和孩子之间也保持着适当的联系,并不过分疏离,也不会过分紧密。对于东亚父母常常头疼的亲子关系问题,她显得十分潇洒。“我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母亲,比起我母亲那一辈,我们这个年代成长的母亲会更加‘看得开’,而我这个人又特别看得开。”孔枝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她对儿女辈的关怀,并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嘘寒问暖,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、支持。2015年,孔枝泳在韩国出版了一本散文集,名为《亲爱的女儿》,其中描写了二十多个家常菜的制作方法,在柴米油盐的琐碎背后,写下了对孩子们人生的细致叮嘱,以及她宝贵的人生经验。不过,即便对美食有如此多的心得,孔枝泳依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够兼顾家庭责任和写作的作家。她说,兼顾家务对于一位女性写作者而言,是一件很累的事。
联想到孔枝泳的经历,就能明白,她为何总能保持这种自由、勇敢的处事态度。生于一个富庶知识分子家庭的她,从小就没为物质生活发过愁,在学业上也是一路顺遂。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助长她的骄纵,反而让她对普通人的疾苦更加关心。1988年,25岁的孔枝泳登上文坛,出版了很多短篇小说之后,她开始撰写一本半自传体小说《奉顺姐姐》,内容正是以一个富家小孩的视角,去探索一位贫苦女性的命运。出身不错的她,文字中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,而是充满了细腻和真诚的探究。这部小说,也成为孔枝泳早年较为畅销的作品之一,奠定了她写作的基调和视角。
虽然年轻时曾有过顺遂的时光迪迦·奥特曼,成年之后的孔枝泳也经历过不少至暗时刻。她有多次不幸的婚姻,曾面临独立赚钱抚养孩子的难题,也曾陷入抑郁,人生反复跌入低谷。不过,正是这些饱受挫折的经历,使她与自己笔下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共情,甚至彻底融为了一体。2005年,孔枝泳的小说《我们的幸福时光》罕见地聚焦了韩国的死刑犯群体的内心世界,广受好评。对此,孔枝泳也曾经坦白地说,她关心弱势人群的出发点并非完全无私的,而是因为她发现,为比她更加不幸的人大声疾呼迪迦·奥特曼,也可以成为她治疗自己内心伤痛的办法。
中年之后,孔枝泳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社会事务之中。写《我们的幸福时光》时,她与死刑犯相处了数月的时间,至今,她还是坚持每年都要去看望死刑犯。《熔炉》事件之后,孔枝泳和出版社一起资助了光州那间残疾学校里受到侵害的孩子,孩子们后来开了一间小小的咖啡店,走上了平安的人生道路,她也会常常和他们一起去过圣诞节。因为对这些弱势群体的真切关怀,她也真的逐渐治愈了自己的心灵。
这些身体力行的举动,也让人联想起了《熔炉》中的女主角徐幼真,那个即使在自己的孩子生病时,也要帮助另一群孩子争取权益的单身母亲。这个角色就像是孔枝泳自身的投射。而在小说中,由徐幼真所说出过一句被无数读者记住的话:“我现在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改变我而奋战。”这句话也像是作家孔枝泳自己的宣言。而幸运的是,如今,奋斗了半生的孔枝泳迪迦·奥特曼,终于可以在她喜爱的乡间,安享这种“不被改变”的宁静与自由了。